今古本同梦,废兴那复论。惟应一坡竹,可共洗心言。

【冯保&张居正】四序代炎凉

这篇也已收在《并明》里,趁太岳生日放出来。


时间点是万历十二年端午节,冯保被谪南京为司礼奉御。



盛衰转盼那不有,几年翻覆看如许。君不见江陵城头土三尺,若敖馁鬼不来食。一代贤豪此谓何,尔全首领恩亦极。——于慎行《双林寺歌》


燕姐儿穿了纻丝制的新衣,簪上艾虎,佩好辟邪用的灵符,捧着一小坛酒进屋来。她见那个鬓间霜白的老宦官仍然瘫坐在一张旧琴前,便行一个礼道:“老公公,我带了酒来。”老宦官看她一眼,懒洋洋道:“今日已经是端阳了么?”

燕姐儿笑道:“正是呢。这菖蒲酒加了硃砂,最能辟邪解毒,我给您放这儿啦。”老宦官道:“我不过一个从六品的奉御,早没有人称我老公公了,你可以不必这样叫。”燕姐儿道:“我只知您琴弹得好,必不是什么坏人。况也不见哪个掌事不许我来看您。”她蹙眉想了一会儿,终于换个称呼道:“双林先生,燕儿插柳去了,晚间再带粽子来。”

这小宫人果如其名,似一只沙燕翩然飞走了。


冯继清揣着一块簇新的补子匆匆进屋。

冯保以奉御谪居南京两载,弟弟和侄子已瘐死狱中,管家徐爵发烟瘴之地永戍,只剩冯继清一个跟在身边。继清幼时被冯保救过性命,是以落至此境仍然忠心不移。冯保虽然养尊处优多年,到底此生做的都是伺候人的活儿,生活颇能自理,故也不要冯继清如何服侍。窘迫失意至此,除了拨弄一张旧琴聊以自慰,前任的司礼掌印兼东厂督公也真把“家人”视为家人了。

冯继清欣喜地摆弄那块大红纱上的五彩绣绒,比划着缝到哪一件衣裳前头合适。冯保盯了那五毒补子一会儿,忽然道:“从前穿斗牛、穿蟒衣,什么没有见过,你怎么还稀罕这个?”

冯继清是个省事儿的,择定一件较新的袍服就取了针线来穿,他眯着眼,怎么也穿不过针去,懊恼地放下针线道:“天中令节,总归要有个过节的气氛。虽然比不得从前在京城奢华,可不是免了应酬和侍御的苦嘛,如今这样,倒也清静。”

冯保伸手拂过松垮的琴弦,起身道:“从前应酬的事轮不到你安排,若徐爵在,必会记得。”冯继清不知他所指何事,不由追问。冯保叹气道:“现如今也不会有多少人再留意了。张先生正是生在端阳节。”

冯继清啊了一声,又听冯保道:“旁人我自是不屑应酬的,但每年江陵寿诞……”冯保的声音越来越低,冯继清以为他沉溺于往昔风光时日,口无遮拦起来,当下出言打断道:“老爷,可快别提那一位了。”冯保却似没听见。冯继清索性寻些不中听的来刺他道:“俗忌五月,端阳更是九毒日之首,端阳出生可并非……”

冯保如他所愿,暂停了回忆念叨,却爆发出一阵大笑来:“跟了我这么多年,你怎么还信这些?”冯继清有些脸红,又疑冯保几乎疯癫了,赶忙按住他坐下歇歇。

冯保毫无顾忌,他举起桌下装着硃砂酒的小坛痛饮一口,又蘸酒去染冯继清的前额与胸口,冯继清被他一吓,不由矮身躲过。冯保厉声喝问:“你逃甚么!手足心也要染到!”这样忽然暴躁起来,也是常有的事。实则旧日里冯保为人风雅,更似个饱学的老儒,少有这等凶威勃发的时刻。冯继清无法,乖觉地伸出掌心递给他。冯保索性在手上淋透酒液,啪地打在冯继清手上。

冯继清吃痛,却不叫出声来,只嘟囔道:“这会子又信这些了!”

冯保不理他,伸手抚摸那块补子,又道:“你说什么补子最好看?我以为鹤补最好。穆庙间我第一次见他,他那日便穿了身大红织金的袍子,是鹤补,立在竹下。我称赞他,真如仙鹤一样。他说起曾在江陵养了一只癯鹤,很昵人……”冯保讲到此处,冯继清已吓得跳起来四处转了一圈,见门外无人才松了口气,回转时恨不得捂上冯保的嘴。冯保却笑道:“你怕什么,便有人听到也只当是个老厌物在讲笑话,我还能把他从坟墓里拉起来共行废立不成?”

冯继清直觉这两年间经历的风浪都没有今日大,他扑通跪下抱住冯保膝盖大哭:”我的老祖宗欸!”待要接着哭下去,冯保却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骂道:“你这话才是说不得!”冯继清才忽然明白过来——被流放于此的旧日权珰怀念一个死人并不打紧,若是要叫应天府几个有权的太监以为冯保还把自己当“祖宗”可就大不妙。

实则此刻他们说多少犯皇帝忌讳的话都没人听,但若惹得几位南京守备太监不舒心,那末此前究竟说没说皇帝坏话便也不重要了。心念电转间,冯继清已想到一大串可能的后果,他惶惶不安地抬起头望向失势的老主人,冯保当他还不明白,不由叹气道:“只消以有人以我的名义上疏祈怜,还愁我没有比当一个奉御更惨淡的去处吗?”

冯继清愣愣点头,抹开自己的泪眼道:“老……老爷,其实你若是信那些俗忌,或是信佛祖菩萨,或许还可过得舒心些,偏偏你就信他。”

冯保苦笑道:“是啊,偏偏我从不曾真正信佛,偏偏只信了他。”他回忆起京城里那位最最“乐善好施”的老娘娘,和自己看顾多年的幼主。冯保垂下眼,问道:“你说,那鹤如今还在不在?”

冯继清一怔,好容易才想起此前的话题,他犹豫道:“这么多年过去,想来鹤亦非真的仙禽。”

冯保说:“我想也是,鹤总归要死的。”

他拍了拍忠仆的肩叫他站起来,又拿过补子和针线替他缝。冯继清吃了一惊,他亦不知冯保还会做这等活计。

“去寻条五色丝带。燕姐儿晚间要带粽子来,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家,应当备条五色五毒绦子给她系一系。”冯保说。

冯继清听话地出屋了。


冯保跪到小佛像前,他把燕姐儿带来的粽子摆在佛前充作贡品。奇哉怪也,定策国老、门生天子……口含天宪、手握王爵,这些事分明只过去两载,却遥远得如同发生在前世。

窃持国柄!冯保当然知道多少人在背后这样咒骂。从前他轻蔑得不屑于反驳,如今他虚弱得无法自辩。现在他没有别的手段了,昔日轻抚琴弦、握提朱笔的手如今粗糙菸黄,他将这手合十,生平第一次虔诚地祈祷:“九莲菩萨在上,如果你还有一分真的慈、一分装的圣,请保佑他的家人平安吧。”





忆自四月二十一日闻报,二十二日即移居旧宅,男女惊骇之状,惨不忍言。至五月初五日,丘侍郎到府……——张敬修绝命书



《神宗实录》卷之一百七十一,万历十四年二月:

○乙未 通政司参奏南京新房闲住奉御冯保差家人冯继清赍本投司,乞要恩赦还乡。夫冯保者,极恶穷凶,神人共愤,蒙恩薄贬南中,已宽斧钺之诛,第宜窜伏悔罪,少延须臾之命,何当辄有此奏?伏乞大奋乾纲,将冯保从重正罪,殄绝妖孽。上命锦衣卫讯究冯继清主使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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