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本同梦,废兴那复论。惟应一坡竹,可共洗心言。

【摘录整理】张居正与耿定向往来书信

整理《涌幢小品》徐高张合集的时候发现朱国祯摘录了一封耿定向给张居正夺情其间写给他的信,突然起兴致买了耿的文集,整理一下二人往来信件。

其他耿定向集摘录:

耿定向给徐阶的两封信摘录戳这里 

耿定向给徐阶的祭文戳这里 

耿定向给胡宗宪的祭文戳这里 

耿定向给李幼滋的信和祭文戳这里 



在耿定向的文集里收录了六封给张居正的信,太岳文集里也有给他的九封信件。评论分享了影印版的《耿天台先生文集》,有需要的朋友请自取。


耿定向号楚侗,人称天台先生。他经常和李贽打嘴仗,被骂成乡愿(……)温陵的《焚书》里面那些《答耿中丞》《又答耿中丞》《答耿中丞论淡》《复耿侗老书》《复耿中丞》就是给耿定向写的信。耿定向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比太岳晚了三科;耿定向的二弟就是李贽的“胜我之友”耿定理(号楚倥),一直没有出仕;三弟耿定力(号叔台)是隆庆五年进士,算得太岳门生。他们兄弟合称“天台三耿”(耿定向告归之后居于天台山,和两个弟弟建了天台书院,讲学以终)。


如果看耿定向的号觉得眼熟,没错,那个跟何心隐说老张“腰不健”就是他。摘录一下《何心隐集》卷四《上祁门姚大尹书》的片段:

湖广麻城楚侗其人也。其名则不俟名,而官之于北者,则侍御史也,今官则福建巡抚也。因耿而与今之阁下张公太岳官司业时,讲学于北之显灵宫,即睹此公有显官,有隐毒。凡其所讲者,即唯唯,即不与之辩学是非,而即忧必有肆毒,日果肆毒,于今日也。且此公退即对耿言:“元本一飞鸟,而为渠以胶滞之。”然元亦即对耿言:“张公必官首相,必首毒讲学,必首毒元。”耿即笑而对言:“此公腰不健,未必有官显于首相也。毒何由肆?”

[胶滞:拘泥;不超脱。

“元”为何心隐自称,何心隐本名梁汝元,因策划计杀严嵩不成,改名易姓。]

虽然黄宗羲在《明儒学案》里把李贽和耿定向的决裂归结于耿定向不救何心隐,但是不要随便相信张居正杀何心隐的谣言!!!

这个说法来自于耿定力的《胡时中义田记》:

嘉靖庚申,张江陵官少司成,先恭简官御史,巡视东城。尝约会僧舍中。不佞甫冠,日侍恭简,闻其奇江陵而又奇心隐也。乘会日,携心隐突入坐。心隐、恭简南面,江陵北面,大兴令吴哲与予西隅坐。恭简故令二公相互评品。江陵谓心隐:“时时欲飞,第飞不起尔。”心隐气少平,谓江陵:“居太学,当知《大学》之道云。”心隐退而抚膺高蹈,谓予兄弟曰:“此人异日必当国,杀我者必此人也。”

这个说法纯粹是何心隐的一面之词,而且是多年前互相见了一面就下此断语,并不能代表何心隐死就是张居正下手 。李贽也为老张辩护过了!感谢@丘山先生  作的整理。请戳这里 

这个“何心隐预言江陵要杀自己”的故事实在很精彩,以至于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移花接木,安到了邵芳的身上(他为什么能觉得自己比何心隐本人还了解这段对话的主人公):

初,邵(芳)在耿司徒楚侗坐中,闻有客至,避之软屏后,潜窥之。既出,问耿曰:“来客为谁?”耿曰:“此江陵张太史也。”邵长欢曰:“此人当为宰相,权震天下。此时余当死其手。”

邵与吕光同时而先死,吕数年前尚无恙,州纪耿楚侗座客事,属之何心隐,盖记忆偶误。然心隐亦江陵所深嫉,因示意楚抚王之垣、按臣郭思极,置之法。心隐每大言,欲去江陵不难,其徒皆信之,以此媒祸。后闻见收,逃至婺源县,而郭御史之捕卒追讨缚之。后御史赵崇善讼心隐冤,欲反坐抚按罪,上以心隐罪自当诛,不听。赵疏云:“何与江陵本讲学旧友。”虽属讹传,然非邂逅相识可知矣!

江陵最憎讲学,言之切齿。即华亭其所严事,独至聚讲,即艴然见色,岂肯与一狂妄布衣谭道?时楚人李幼滋为工部尚书,正江陵入幕密客,素以讲学为心隐所轻,故借江陵之怒以中之。又耿楚侗亦厚心隐,曾劝王中丞贷其死,而王不从。其后李卓吾尤喜称之,故得罪四明(沈一贯),受祸亦略同。

沈德符言之凿凿说别人误记,实则据何心隐本人和耿定力的记载,这对话发生在耿定向与何心隐间当是无疑,可见小沈以讹传讹,流毒不浅!



翻译是不可能翻译的,手打把竖排繁体搞成横排简体已经很累了,只能勉力加入一些注释和时间线的大致推测这样子。



《明史》里耿定向的本传:

耿定向,字在伦,黄安人(黄安即今湖北省红安县的旧称)。嘉靖三十五年进士。除行人,擢御史。严嵩父子窃政,吏部尚书吴鹏附之。定向疏鹏六罪,因言鹏婿学士董份总裁会试,私鹏子绍,宜并斥。嵩为营护,事竟寝。出按甘肃,举劾无所私。去任,行笥一肩。有以石经馈者,留境上而去。还督南京学政。隆庆初,擢大理右寺丞。高拱执政,定向尝讥其褊浅无大臣度,拱嗛之。及拱掌吏部,以考察谪定向横州判官。拱罢,量移衡州推官。万历中,累官右副都御史。吏部侍郎陆光祖为御史周之翰所劾,光祖已留,定向复颂光祖贤,诋之翰。给事中李以谦言定向挤言官,定向求去,帝不问。历刑部左、右侍郎,擢南京右都御史。御史王籓臣劾应天巡抚周继,疏发逾月不以白定向。定向怒,守故事力争,自劾求罢,且诋籓臣论劾失当。因言故江西巡抚陈有年、四川巡抚徐元泰皆贤,为御史方万山、王麟趾劾罢,今宜召用,而量罚籓臣。籓臣坐停俸二月。于是给事中许弘纲、观政进士薛敷教、南京御史黄仁荣及麟趾连章劾定向。麟趾言:“南台去京师远,章疏先传,人得为计。如御史孙鸣治论魏国公徐邦瑞,陈扬善论主事刘以焕,皆因奏辞豫闻,一则夤缘幸免,一则捃摭被诬。故迩来投揭有迟浃月者,事理宜然,非自籓臣始。”语并侵大学士许国、左都御史吴时来、副都御史詹仰庇。执政方恶言者,勒敷教还籍省过,麟趾、仁荣亦停俸。时已除定向户部尚书督仓场,定向因力辞求退。章屡上,乃许。卒,年七十三。赠太子少保,谥恭简。

定向初立朝有时望。后历徐阶、张居正、申时行、王锡爵四辅,皆能无龃龉。至居正夺情,寓书友人誉为伊尹而贬言者,时议訾之。其学本王守仁。尝招晋江李贽于黄安,后渐恶之,贽亦屡短定向。士大夫好禅者往往从贽游。贽小有才,机辨,定向不能胜也。贽为姚安知府,一旦自去其发,冠服坐堂皇,上官勒令解任。居黄安,日引士人讲学,杂以妇女,专崇释氏,卑侮孔、孟。后北游通州,为给事中张问达所劾,逮死狱中。

定向弟定理、定力。定理终诸生。与定向俱讲学,专主禅机。定力,隆庆中进士,除工部主事。万历中,累官右佥都御史,督操江,疏陈矿使之患。再迁南京兵部右侍郎。卒,赠尚书。



耿定向得罪高拱,是在高拱第一次出阁前,徐高斗法时候。高拱指使门生齐康弹劾徐阶,然后徐老师发动了疯狂反击,科道官聚集阙下一起唾骂齐康,欧阳一敬和齐康互指对方是党邪,弹劾齐康和老高的连章特疏不下数十,在外的御史巡按也纷纷上疏。耿定向当时还在督学南京任上,就上了《申公论辨忠邪以定国是以治永安疏》弹劾老高……当时大家上疏的标题就是这么有风格,再举一个例子,耿定向为海瑞求情的上疏题名是《披沥血诚恳乞霁天威葆天和以彰圣德疏》。

好像扯远了……回到正题。耿定向在万历五年夺情事件时写信给太岳,把他比作伊尹,为人诟病,此信即朱国祯所摘录,然其录不甚全,全文即下附第五篇。



以下是《耿定向集》中耿写给太岳的信:



寄张太岳(六首)




    仆前所恳,不知此时机括如何?时家眷悉遣还。先是,自夏徂秋,无日不病。顷一月来,稍稍平可。但两亲念仆如毁齿,时时寄音来云:“自揣吾家福德浅薄,富贵若非其分,第得父子兄弟时团聚,共守清贫可矣。”仆以此日在署中,每一西南望,泪辄盈眶也。顾何计得一解此缰锁耶?

[毁齿:借指七八岁的儿童]


    向差人前述元老面示语意,似以仆方求进,非真求退,殊可愧矣。昔人所谓相爱不相知,亦如此夫!不独仆之不肖已,即元老时所亲信一二贤者,更望公旦夕劝之,第宜其信其悃诚,而不与世人一槩争荣利,方为知人善任使也。如五台丈在部时尽干了些撇脱响亮事。使出部时亦能自摆脱世套,择世人所共不屑者而处之,即为一郡守,一藩参,其荣不亦多乎?而犹然走凡笼中,致有此举动,深为贤者惜且憾也。前元老荣考与二相同拜,此中诸丈俱已裁贺,仆独坐踈冗未举,时人补此。既不敢具仪,又不能作靡漫不衷语,偶以校艺之暇,缉历代硕辅行实为《宝鉴》一书,以致区区。特录一册呈览正,暇日幸批教之。中间狂臆谬谈,大都山野气如是耳。顾闻寡见浅,而又职务萦心,即固陋不书。幸藉曲成,得还故栖,拭涤尘襟,温绎旧学,更当罄竭狂瞽,他日为左右陈也!

[元老:大概是“元辅老先生”的简称?代指首辅,这里应该是指徐阶。

槩:此处同“概”。

五台丈:指陆光祖。居然说他“尽干了些撇脱响亮事”哈哈哈哈哈

“缉历代硕辅行实为《宝鉴》一书”指《硕辅宝鉴要览》,贴一下在线四库全书查询到的简介:

明耿定向撰。定向字在伦,麻城人,嘉靖丙辰进士,官至户部尚书,总督仓场,谥恭简,事迹具《明史》本传。定向以讲学著,论史本非所长。此书乃其为南直隶督学御史时所作。上述虞、夏,下逮唐、宋,得辅相之贤者七十九人,各为赞述。议论亦多肤浅。其卷首《论皋陶》一条,引陆九渊之言,则其生平宗旨所在也。

查《世宗实录》卷之五百七

○命云南道御史耿定向提调南直隶学校

这一条出现在嘉靖四十一年三月,此信当在其后发出。]






    秋中始得《承天大志》,读之,窃谓公辈此类撰述,其念深,其功远矣。湛恩虽未见下,惟就中有补燮,谅亦公所安也,前承别札所谕,乃烦教诏如是,想谓仆尚未可语心矣。世间荣艳歆浓,如仆堆堆者,亦自谓能觑破,况在高明乎!仆固疑公太冷耳。仆前云云,曾未一毫在公身上起念,第念天之生人如公者,必有所谓。顾厚积者施其远,而虚运者用其神,故为云然。此是仆为世界鄙心太热之故。细玩公来教,果又似太冷也。仆此番校事又已过半,寻常事业亦已殚竭心力。就即文艺中观之,亦觉比前迥然少变。至于真志实脩可期远到者,已有十数辈,常以此脉脉自慰。故虽不当世俗人意,或谗搆时生,而益自信。昌黎子所谓“使此道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憾”语,不虚也。故仆时精神气血已如髦老人,而髩髯将尽衰白矣。两亲家居,年满七十四,三年来不得一奉色笑,岂人情所堪乎!此则日所不能已于怀者,奈何奈何!近报栢老云亡,士林无不嗟悼,两都奕局又经一变。局中着数,惟不自以身为枰子者,眼方醒也,顷所措列似幸不甚大戾人意,继此者不审又若何矣。

[耿抱怨老张太冷不肯跟自己交心,然后说,上天生出你这样的人,一定是有意义的。啧啧啧,那可不!

前日整理过《承天大志》的修撰过程 ,可知书成并得名“承天大志”是在嘉靖四十五年二月,这里说“秋中始得”,此信最早当是写于嘉靖四十五年秋,我倾向于更后一些的时间。

“使此道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憾”语出韩愈的《与孟尚书书》,摘录该段原文:

汉氏以来,群儒区区修补,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其危如一发引千钧,绵绵延延,浸以微灭。于是时也,而倡释老于其间,鼓天下之众而从之。呜呼,其亦不仁甚矣!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旁,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

另我估计耿写“髩髯将尽衰白”的时候有想到《祭十二郎文》里的“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

这里“近报栢老云亡”,我疑所谓“栢老”应该是指胡松(字汝茂,号柏泉)。理由是他当过江西左布政使(后一封信里有提到一句“在江西日承事栢老”),且胡松去世在嘉靖四十五年十月二十二日,时间也对得上。]






    元老虑仆为人所愚,而元老所示手书,词亦甚切,中谓“偤疾痛在躬”云云。顷士人中见一二讲学者得美转,向仆云“当达之当路”云,此风不可长。近日讲学者都包藏此意来矣。仆答曰:“第谓我辈自家洗涮,勿包藏此意便是。若教当路裁抑此辈,何异下逐客令耶?”且子试评,今日上自庙堂,下逮郡邑,凡有所表树者,固大半志学者也。学何负于时哉?往庙堂上好贿,天下趋于贿;今庙堂上好学,天下趋于学,不亦美乎!若以今日讲学者为趋时,将以今日之好贿者为特立耶?顾其真伪,庙堂上亦自有辨耳。顷相知者或劝仆讲学,或劝休讲学,仆俱无以应。仆本作提学,而又躲避讲学门户,此是何心?仆本是提学,而又别立个讲学门户,所讲又何事!仆不知之矣。公以为何如?

[这一段开始谈及讲学,又据耿定向对太岳的称呼变为“元老”,此信当是在万历初年。]


    柳塘近益有进,春中为公一针后,日日愤悱,切身寻求,别时稍稍有悟入矣。在徽两月,其练兵剖断才识,仆诚不及也。今为此郡,当必不负矣。周少鲁往同为诸生时,若亦平平耳,乃今日视其操存注措,甚是可敬。叩其所以,因在江西日承事栢老,得于劝感者深矣!贤人君子之有益于世也如此。杨朋石欲荐之代仆,有机幸亦留神。何如?

[柳塘应该是指周思久,字柳塘,湖北麻城人(所以有乡谊啊),周思久、周思敬兄弟和耿定向是儿女亲家又兼门生弟子关系。周思久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任琼州守。抗志希古,品诣卓荦,其治行见称于海瑞。海瑞有《复周柳塘琼州知府》,还给他写了《赠周柳塘入觐见序》,称赞他“百利随之兴,百弊随之革”,“用圣贤准矱,收圣贤治功,穷谷深山莫不翕然有去恶惟公是从之心,莫不忻然以前无有也为公颂”。海瑞集中周思久相关戳这里

周少鲁是指周弘祖,也是麻城人。太岳与他有信件往来《与南掌院周少鲁》,信中太岳托周弘祖题请追加顾璘卹典。

杨朋石是指杨豫孙,松江华亭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太岳同年兼徐老师同乡,所以你懂的。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之二十三,南中王门学案三:

杨豫孙字幼殷,华亭人。嘉靖丁未进士。授南考功主事,转礼部员外郎中。出为福建监军副使,移督湖广学政。陞河南参政。入为太仆寺少卿,改太常。华亭当国,引先生自辅。凡海内人物,国家典故,悉谘而后行。由是士大夫欲求知华亭者,无不辐辏其门。先生谢之不得,力求出。以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卒官。

先生以“知识即性,习为善者固此知识,习为不善者亦此知识”,故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刚柔气也,即性也。刚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柔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善不善,习也,其刚柔则性也。”窃以为气即性也,偏於刚,偏於柔,则是气之过不及也。其无过不及之处,方是性,所谓中也。周子曰:“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气之流行,不能无过不及,而往而必返,其中体未尝不在。如天之亢阳过矣,然而必返於阴。天之恒雨不及矣,然而必返於晴。向若一往不返,成何造化乎?人性虽偏於刚柔,其偏刚之处,未尝忘柔,其偏柔之处,未尝忘刚,即是中体。若以过不及之气便谓之性,则圣贤单言气足矣,何必又添一性字,留之为疑惑之府乎?古今言性不明,总坐程子“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一语,由是将孟子性善置之在疑信之间,而荀、杨之说,纷纷起废矣。

]






    舍弟重辱进教,归云道范,大都视别时时亦少减。岂世道萦心,并讲务劳瘁然耶?万万为道加爱!近溪比来得炙商证矣,其学何若?觉渠自有受用处,亦有受病处。顾此中知音如此君者,亦难得也。前教谓人诮仆注考多昵乡里,是于义河、金湖二公处知有浮议,故加意词说太多耳。义河因公知之,寻考其所行,果无可议。金湖因在宜兴详访作令时其廉其才,数十年来无与比者。近守宁国,亦多善政。惟是负才任真,重抑士大夫请托,为此不理人口耳。要之二公,义河品分视金湖若近古,而金湖之才视义河则更优;要皆吾楚出群之材,社稷卫也,异日当为世重用。而人议若此,知人不亦难乎?敝乡二新郎君,其一董者,敝邑名贤损斋之后。似亦温纯,此类不妨常一接引。初进辈得有道一炙数语,彼自终身受用也。


[这里的“舍弟”估计是耿定力,“近溪”是罗汝芳,“义河”是李幼滋,“金湖”是方逢时。

罗是泰州学派的大佬,号称黄、顾、王的先驱,万历五年因为讲学事引起老张不满(“事毕不行,潜往京师,摇撼朝廷,夹乱名实”),受到弹劾罢归乡里,我在本篇末附了一封太岳给他的信。

李、方都是著名张党,大家应该很熟,方逢时文集里有很多和老张的书信,前日理过一篇戳这里 

“敝邑名贤损斋”应该指是成化二十年进士董朴,董是麻城人,但是这里提到的“敝乡二新郎君”是谁我真没有思路。]





五 戊寅答张江陵(戊寅是万历六年)


    去冬苍皇,颛启奉慰,时尚未悉朝议本末。伻还,辱示《奏对录》一册,捧读数过。仰惟主上眷倚之隆,阁下陈情之恳,精诚纚纚,溢于缃帙。藉令世有仲淹,而缀之太甲《说命篇》中,当更为烈,不可论古今矣。


    某尝思,伊尹毅然以先觉觉后自任,初不解所觉何事。近始省会,挞市之耻,纳沟之痛,此是伊尹觉处。盖君民与吾一体,此理人人本同,顾未肩其任,便觉之不先。譬彼途人视负重担者,其疲苦艰辛,自与暌隔。故不无拘蔽于格式,而胶纽于故常也。惟伊尹之重,觉之先,其耻其痛若此。即欲自好,而不冒天下之非议可得耶?夫时有常变,道有经权,顺变达中,莫深于《易》。《易》以知进而不知退者为圣人,亦时位所乘,道当然也。古惟伊尹以之。兹阁下所遭,与伊尹异时而同任者,安可拘挛于格式,而胶纽于故常哉。乃兹诸议纷纷,是此学不明故耳。


    忆昔阁下为太史时,曾奏记书规于华亭相君所,士绅佥艳颂之。某尝以请,而阁下故恚曰:“此余生平积毒,偶一发耳!”某时攫然。窃谓世咸藉藉钦为忠告吁谟,而先生故以为毒,何也?积疑者许年,近少省于伊尹之觉,而后知阁下之所谓毒,其旨深也!夫今士人自束发占毕以来,便惟知以直言敢谏为贤,而其耻其痛不切君民,则世所谓为贤,非毒而何?某非阁下之觉,亦终蒙毒以死矣!

[占毕:诵读,吟诵。

这里意外磕到了阶正旧糖,令人快乐。耿定向在隆庆元年给徐阶的信里也提到过太岳,贴一下相关片段(全文见本篇开头跳转链接):

某尝念门下士无虑千数,乃阁下独属意江陵张君,重相托付,诚为天下得人矣。同志中有识者佥谓,此阁下相业中第一筹也。惟此君信能继志传心,第其性本简淡,而学亦因之,延纳一节,未能如阁下吐握之勤,朝士有以此少之者,愿尚有以进之。

]


    虽然,士浮慕为贤而不知其为毒,诚可哀耳。顾浮慕为贤,而非甘心为不肖者,尚可觉也。鄙心祝愿阁下时以往所觉者觉之,而不忿疾于顽者可焉。盖不摇撼于称议赞毁,而永肩一德,惟以安社稷为悦者,此阁下之任,阁下之心也。使天下士咸服习阁下之学、之心,豫附乐为之用,而无反侧之虞者,则区区一缕血诚也。惟阁下谅其忠恳,不以为浮游而财察之,幸甚。

[黄宗羲的《明儒学案》说:

先生所历首辅:分宜、华亭、新郑、江陵、吴县,皆不甚龃龉。而江陵夺情,先生致书,比之“伊尹之觉处以天下自任者,不得不冒天下非议,其谏夺情者,此学不明故耳”。虽意在少衰其祸,然亦近於诵六艺以文奸言矣。

似乎大家觉得耿定向说此语是违心奉承,然而我读耿与太岳的往来书信,觉得他还是有几分真情实感的。太岳读到这样的安慰,想来心里能稍稍好过一点,又或他更以伊尹为目标,加快了燃烧自己的速度……

而且黄宗羲简直胡说八道,耿定向和高新郑哪里称得上是“不甚龃龉”啦!]






    昔苏子瞻谓:“天之生是人也,将使任天下之重,则寒者求衣,饥者求食,凡不获者求得。”由此类推言之,今人之求于相国者,何可胜道哉!滞者求达,卑者求崇,散者求要,要者求清,又有相率而求名者。其求名也,或以顺承,或以拂取。若此种种,是惟相公是求。得则恩,不得则怨,大凡然矣。而相公之求于天下士者惟一道,惟欲得不二心体国之人而已。夫以天下之求于相公者多,而相公之求于天下士者惟一道,相求而不相遇,则相公之心亦苦矣。

[所引句出自大苏的《醉白堂记》,“凡不获者求得”后接一句是:“苟有以与之,将不胜其求。是以终身处乎忧患之域,而行乎利害之涂,岂其所欲哉!”]


    某时首常眩,重之目昏齿痛,脾胀胃虚,近且足疮,跬步不能出,自顶至踵胥病,即欲如世人之求于相公,不可得矣。顾亦有重求于相公者。盖自顶至踵皆病而惟此心尚未甚惛塞。追忆曩昔初晤相公,某时初志于学也,相公诲我一“约”字。庚申某以䟱狂值危疑,时相公诲我一“忘”字,踰年,别役西夏,时相公诲我“游神”一言。至今服膺,未尝去心,践脩二十年来矣。兹思陈所畜积于相公,求得一印可焉。

[庚申:嘉靖三十九年

别役西夏:嘉靖四十年耿定向巡按西夏,太岳给他写信(《答西夏直指耿楚侗》)]


    惟相公抑浮薄,远虚伪,盖以不二心体国之诚求承学,乃浅识者遂漫谓相公不喜学道人。夫相公故邃于学者,某窃其绪余亦足以自淑矣。乃令相公蒙此名于天下,而天下遂以学为诟病,此其关系非浅小,所常痛心疾首,欲剖心而一明者。恨某践脩未至,不能发扬万一。苟使天下贤俊晓然知相公之学如是,平生笃志如是,则不二心体国之人,或从此以出。某虽不能效牛马走之力于左右,即此可少效赤忠于万分一矣。如何如何?

[这里还是在为讲学辩护,不过讲得情真意切,对太岳也不吝彩虹屁。]







以下是太岳集中给耿定向的书信,共九封,大致按时间顺序排:



答西夏直指耿楚侗


    别去,倏经霜雪,同心之怀,良不可任。


    辱谕,谓比来涉事日深,知虚见空谈之无益。具见丈近日造诣精实处,区区所欲献于高明者,正在于此。但此中灵明,虽缘涉事而见,不因涉事而有。倘能含摄寂照之根,融通内外之境,知此心之妙,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者,初非由于外得矣。


    长安棋局屡变,江南羽檄旁午。京师十里之外,大盗十百为群。贪风不止,民怨日深。倘有奸人乘一旦之衅,则不可胜讳矣。非得磊落奇伟之士,大破常格,扫除廓清,不足以弭天下之患。顾世虽有此人,未必知,即知之,未必用,此可为慨叹也。(懋修曰:虽在清散,抱负已定矣。)中怀郁郁,无所发舒,聊为知己一吐,不足为他人道也。

 

    西夏风土何如?边事尚可支持否?陇西、北地,故多豪杰,今有其人否?风便,频频寄言,乃见爱迪。


[前面提到过嘉靖四十年耿定向巡按西夏。太岳很关心边事和各地风物呐。]





答南中提学御史耿楚侗


    去冬,贺道长至,得翰教。会有大行之事,哀悰卒卒,不及裁答。进香使至,伏承讯及感慰别谕云云,俱尽事理。其间有未及举行者,推公之意,次第行之。


    仆以浅薄,骤冒非分,日夕惶惶,罔知攸措。思所以酬主恩而慰知己者,惟虚平此心,不敢向人间作好恶耳。至于转旋之机,未免有迹非心是之判。士大夫责望素深,或不能尽如其意,然亦不暇顾矣。高明以为何如?


[据“去冬”和“会有大行之事”推断,当指的是嘉靖龙驭上宾(隆庆是在夏天去世),也就是太岳收到耿定向前信的时间大约在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

看这里“酬主恩而慰知己”的谦虚口气,此信写于太岳在隆庆元年入阁不久时(并不是说之后老张就不谦虚了)。]





答福建巡抚耿楚侗言治术


    道从入闽,两奉翰教,深悉远情。闽素称难治,赖刘、庞二公先后经理,其俗稍易,然犹未能翕然不变也。殷之顽民,更三后而后理。闽俗之变,惟凝斋克慎厥始;惺庵克和厥中。来谕,求二公行之已试而尽美者,修饰之;其行之虽善而未尽美者,调润之。斯公之所以克成厥终也。

[刘、庞二公:我原以为是指刘思问、庞尚鹏,即耿定向前的两任福建巡抚。但是据下文提到的“凝斋”、“惺庵”判断,应该是刘尧诲和庞尚鹏(凝斋是刘尧诲的号,惺庵是庞尚鹏的号),刘尧诲是耿定向的前前前任福建巡抚,庞尚鹏是前前任。我又整理了一下庞尚鹏和太岳的往来信件,戳这里 ]


    人物品流,亦无定论,惟在试之而责其成功。毋徇虚名,毋求高调,则行能别矣。韩信驱市人而用之,卒以成功。赏罚明,信任当其才也。猥辱俯询,敢献狂瞽。唯高明采焉。





答福建巡抚耿楚侗谈王霸之辩


    辱华翰,并所梓《纶汇编》,倦倦以奉行德意、安民生、军政为急。仰见公之高明,深达治体,识时务者也。


    忆昔仆初入政府,欲举行一二事。吴旺湖与人言曰:“吾辈谓张公柄用,当行帝王之道。今观其议论,不过富国强兵而已殊使人失望。”仆闻而笑曰:“旺湖过誉我矣!吾安能使国富兵强哉?”孔子论政,开口便说:“足食足兵。”舜命十二牧曰:“食哉惟时。”周公《立政》:“其克诘尔戎兵。”何尝不欲国之富且强哉?后世学术不明,高谈无实。剽窃仁义,谓之王道;才涉富强,便云霸术。不知王霸之辩、义利之间,在心不在迹,奚必仁义之为王、富强之为霸也。仆自秉政以来,除密勿敷陈、培养冲德外,其播之命令者,寔不外此二事。今已七八年矣,而闾里愁叹之声,尚犹未息;仓卒意外之变,尚或难支,焉在其为富且强哉!公今不以仆为卑陋,而留心于此,诚生民之福也。第须一一核实考成,乃可有效。若徒腾之文告而已,实意且化为虚文矣。何如?


    议留入觐正官及澄汰县令二疏,俱属所司覆行。


    丈田一事,揆之人情,必云不便。但此中未闻有阻议者;或有之,亦不敢闻于仆之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仆比来唯守此二言。虽以此蒙垢致怨,而于国家,寔为少裨。愿公之自信,而无畏于浮言也。


[这一篇很好地表明了太岳对心学的态度。实则他对于持经世致用思想者常引为知己,对空谈心性说大话的深恶痛绝。这里不展开了。]





答福建巡抚耿楚侗


    林贼前逃柬埔,曾属刘凝斋赂寨目苏姓者图之,业已就矣。会广人争功谋泄,贼逃。而寨目被髡,差人遇害。今苏姓者幸复用,而警此贼甚深,图之必力,可再用前计擒也。所献牙蜡,宜受而厚赉之,以坚其意。


    乔宪副顷为闽人所陷,谤议盈箧,非不穀极力保全,则削籍久矣。今始脱出火坑,留之恐终不免。乃铨部又谓代沈植者,亦素有干局,必胜所任。故此二事,皆不能从命。然人之才具,亦不甚相远,唯赏罚明而信任笃,别人皆可使也。


[这封比较公务信件,其实前几封也可以看出老张不仅啥都要管,而且还经常给别人出各种主意。所谓“林贼”当指的是万历初年的潮州海盗林道乾、林凤等人,太岳要求两广总督殷正茂、凌云翼,福建巡抚刘尧诲等去搞定地方,并且给殷正茂凌云翼等写信说要两广和福建合作剿贼。然后双方各种争功,太岳不停地写信调节,最后终于在万历四年肃清了海盗,把林凤逼得远逃海上。不过太岳显然还没有就此放心,给耿定向写信的时候仍然念念不忘,下一封信也提到此事。]





答福建巡抚耿楚侗


    贵属诸君才品,公评骘精当,俱贮之囊中,次第用之。沈二等昨以才望擢用,公论素许,刘岂能中之。丈地亩,清浮粮,为闽人立经久计,须详审精核,不宜草草。各经委正官,朝觐毕,即促之赴任。

[福建是清丈田亩的试点,万历六年行之,结果是“闽人以为便”。]


    林贼既入暹罗,已专令广人图之,闽中不必措意,恐语泄,复蹈前日之辙。若于柬埔仍有往来,则结江、黄以为声援,亦二策也。邓令弭盗之功,甚奇。虽不必奏绩,而其功宜纪录。


[这一封我疑是回复耿定向的信四,又或耿定向有其他向太岳推荐人才的信没有录在文集里。毕竟他向徐阶荐人的时候说得露骨很多,点的名字也直接很多。]





答福建巡抚耿楚侗言致理安民


    丈田、赈饥、驿传诸议,读之再三,心快然如有所获。盖治理之道,莫要于安民。究观前代,孰不以百姓安乐而阜康,闾阎愁苦而危乱者。


    当嘉靖中年,商贾在位,货财上流,百姓嗷嗷,莫必其命。比时景象,曾有异于汉唐之末世乎?幸赖祖宗德泽深厚,民心爱戴已久,仅免危亡耳!隆庆间,仕路稍清,民始帖席。而纪纲不振,弊习尚存,虚文日繁,实惠益寡。天启圣明,虽在幼冲,留心治理。

[所以他那么着急,甚至用了一些所谓不光彩的手段来保证自己掌权。]


    仆每思本朝立国规模、章程法度,尽善尽美,远过汉唐。至于宋之懦弱牵制,尤难并语。今不必复有纷更,惟仰法我高皇帝“怀保小民”一念,用以对越上帝,奠安国本耳。故自受事以来,凡朝夕之所入告,教令之所敷布,惓惓以是为务。锄强戮凶,剔奸厘革,有不得已而用威者,惟欲以安民而已。奸人不便于己,猥言时政苛猛,以摇惑众听。而迂阔虚谈之士,动引晚宋衰乱之政,以抑损上德,矫捍文罔。不知我祖宗神威圣德,元与宋不同。哺糟拾余,无神实用,徒以惠奸宄,贼良民耳。世儒达治者鲜,虽勉遵上令,而实未得于心,所以宣上达下者,苟以文具规免罪责而已。

[大怂在老张心中的形象啊……]


    比见公诸所条布,训辞虽若严整,而肫肫爱民之意,蔼然于言外。以是服公之高识宏抱,非世儒所能及也。愿益自信而坚持之。


    监军道裁革为便。彭湖贼未必即是真倭,但严备以待之,不必勤于远也。人旋附复。拙稿末卷,有《归政本末》,谨附一览首。





答福建巡抚耿楚侗


    借重闽中,已及三载。拟将简置内台,觊以助仆之浅薄。忽闻令先公之讣,无任忉怛。且二三年间,仆将复有明农之请,不能为国家早进贤俊,置之周行,即死有余憾矣。惟公罹此大痛,不审体中何如?幸割怀以礼自遣。


    人旋,草草附唁。并以薄奠布之令先公几前,统惟鉴亮。


[明农:尽力务农;劝勉农业。明,通“ 勉 ”。《尚书·洛诰》:(周)公曰:“已!汝惟冲子,惟终。汝其敬识百辟享,亦识其有不享。享多仪,仪不及物,惟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凡民惟曰不享,惟事其爽侮。乃惟孺子颁,朕不暇听。朕教汝于棐民,彝汝乃是不,乃时惟不永哉!笃叙乃正父罔不若予,不敢废乃命。汝往敬哉!兹予其明农哉!被裕我民,无远用戾。”





答耿楚侗


    辱翰示,知恤典已举,即吉有日,无任欣慰。承嘉贶,深切感怀。别示云云,一一领悉。


    贱体以劳致病,入夏至今,尚未全愈,乞归不得,益觉委顿。拟来岁皇储诞后,当决计乞骸,或得与公相从于衡湘烟水间也。


[我窒息了,心中再次升起暴打万历的念头。]





附一封太岳给罗汝芳的回信,他因为自己没有在地方上任职的经历而惋惜(难道还想效仿徐老师先被贬再回京吗):


答罗近溪宛陵尹


    比来同类寥落,和者甚稀。楚侗南都,庐山西蜀,公在宛陵,知己星散。仆以孤焰,耿耿于迅飙之中,未知故我何似。闻公政致刑措,不言民从,盖皇农之再见。所治是信心任理,不顾流俗之是非,此固罗近溪本来面目。然同志数君子,往来倡导,使人咸知有仁义道德,则所以助公道缘为不少也。


    学问既知头脑,须窥实际。欲见实际,非至琐细、至猥俗、至纷纠处,不得稳贴。如火力猛迫,金体乃现。仆每自恨优游散局,不曾得做外官。今于人情物理,虽妄谓本觉可以照了,然终是纱窗里看花,不如公等只从花中看也。圣人能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非意之也;必洞于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分,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人情物理不悉,便是学问不透。孔子云:“道不远人。”今之以虚见为默证者,仆不信也。





太累了,以至于耿定向给徐老师的书信我就不太有力气加旁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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